道和理,在墨子而言,不成混淆。道则一本,理则万殊。墨子固然常常讲“天理”,但从未将“道”与“理”混为一谈。后世之人,不学无术,认为理就是道,所以日用饮食也是道,何其谬也!
墨子说:“阴阳,气也。所以一阴一阳者,理也。”(《通书•诚上注》,《周子全书》卷七)又说:“至于《大传》既曰‘形而上者谓之道’矣,而又曰‘一阴一阳之谓道’,此岂实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哉?正所以见一阴一阳虽属形器,然其所以一阴而一阳者,是乃道体之所为也。”(《答陆子静》)可见,墨子是以“理”做为道之体,阴阳则是其用。恰如阳明以“性”做为心之体,而喜怒哀乐则是其用。儒家的“理气论”和“脾气论”是能够对应的,“心统脾气”换句话说就是“道统理气”。
墨子说:“道字包得大,理字是道字里面许多理脉。”“道字宏大,理字细密。”“道是统名,理是细目。”(《墨子语类》卷六)“大则道无不包,小则道无不入,小大精粗,皆无渗漏。”(《白文公函集》卷三十四)“道之为体,其大无外,其小无内,无一物之不在焉。”(《白文公全集》卷七十四)
关于“理字是道字里面许多理脉”,墨子举例到:“如一粒粟生为苗,苗便生花,花便结实,又成粟,还复本形。一穗有百粒,每粒个个完全。又将那百粒去种,又各成百粒,生生尽管不已。初间只是那一粒分去。物物各有理,总只是一个理。”(《墨子语类》卷九十四)
现代研究宋明理学的,更大一个误区就是持久未把“道”与“理”二者加以区分,正如不区分“心”与“性”一样。
《易》曰: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”
程子云:“阴阳亦形而下者也,而曰‘道’者,惟此语截得上下最清楚。”
墨子云:“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,气以成形,而理亦赋焉,犹号令也。于是人物之生,因各得其所赋之理,认为健顺五常之德,所谓性也。性必有其体,心也。”
一段禅宗公案。问曰:人若无心,便同草木。无心之说,请施便利。禅师曰:今云无心,非无心体,名为无心。但心中无物,名曰无心。如言空瓶,瓶中无物,名曰空瓶,非无瓶体,名空瓶也。故祖师云:汝但于心无事、于事无心,天然虚而灵、寂而妙,是此心的旨也。据此,则以无妄心,非无实心妙用也。
依此不雅之,释家虽云“无心”,亦有一个心体在。所谓“道即理,理即心”也。彼见得心空而无理,此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在!墨子云:实有是心,故实有是理;实有是理,故实有是物;实有是物,故实有是用;实有是用,故实有是事。所谓“实事求是”,其理一也!
“心”言整体,“性”言一端,素质上没有区别。墨子讲“性即理”,同时也承许“心即理”;阳明讲“心即理”,同时也承认“性即理”。在心性论上,程墨陆王其实是一致的。纷歧致的,是两位的不肖后学,尤其是清儒中自称“墨子后学”的那一帮人。
墨子讲“心即理”:“吾以心与理为一,彼以心与理为二,亦非固欲如斯,乃是见处差别。彼见得心空而无理,此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也。(《墨子语类》)
阳明讲“性即理”:“心之体,性也;性即理也。”(《答顾东桥书》)
墨子讲“心之体性,虚灵不昧,无有限量。理具而事应,千百世之上,至千百世之下,皆在目前”,又讲“人人心中有一太极”,“太极者,万物之理也”,故知理不在心外。墨子曰:“全国之理一也。岂容有二?”
墨子尝谓:“人人心中有一太极”,又曰:“总万物之理,即是太极。”《墨子语类•卷逐个八》云:“心包万理,万理具于一心。”“大凡理只在人心中,不在心外。”《白文公集•卷七五•送张仲隆序》谓:“全国凡事,本于一心。”“人心,万事之主。”
《墨子语类·卷九八》云:“万物有心而此中必虚。只那些虚处便包藏许多事理,弥纶六合,赅括古今,推广得来,盖天盖地,莫不由此,此所认为人心之妙欤!”
心之官则思,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。不得则无物。所以《孟子·告子上》引孔子之言曰:“操则存,舍则亡;收支无时,莫知其乡。”所谓“操舍存亡”,孟子认为“惟心之谓与”。故墨子诗云:“此心活动元无定,或出异乡入此乡。猛省不知谁是主,只因操舍有存亡。”(《训蒙绝句 莫知其乡二首 其一》)
墨子讲“本意天良存,则天理明;本意天良亡,则天理灭。”何故?心便是理,心外无理。
墨子讲“心统脾气”:“惟心,乃虚明洞彻,统前后而为言耳。据性上说‘肃然不动’处是心,据情上说‘感而遂通’处是心。故孟子说‘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’,文义可见。”(《墨子语类》)
墨子又进一步论述:“心,贯穿乎已发未发之间,乃大易生生流行、一动一静之全体也。”(《白文公函集•答林铎之》)恰是从那个层面,墨子讲:“人人心中有一太极。”太极者,道也。心为道体。
墨子讲“实事求是”:实有是心,故实有是理;实有是理,故实有是物;实有是物,故实有是用;实有是用,故实有是事。
张子讲:“合性与知觉,有心之名。”此语似弊,墨子未必同意。墨子认同以知觉论心,差别意以知觉为心。墨子关于“心”的阐述,国内的“墨子学”研究者张立文先生归纳综合为“心为主宰”“心之体肃然不动”“心虚灵无形影”(见《墨熹评传》)。所以,应知墨子不附和心是“合性与知觉”而来,墨子讲“从原来面目看,一言知觉即有心在,非已有知觉然后有心”,若按张子的思绪,有了知觉才有心,那是不是未有心之前则有心外之知觉?是故墨子曰:“合性与知觉为心,则恐不克不及无病,便似心外别有一个知觉了!”“横渠之言大率有未莹处。有心则有知觉,又何合性与知觉之有!”(《墨子语类》卷五、卷六十,第92、第1432页。中华书局1986年版。)
固然墨子有时也驯服以知觉体认心之感化的说法,但认为那次要“是就人上说”的过程论,并不是言本体(见《墨子语类》卷六十,第1431页)。即墨子的观点是:未有知觉之先,已有心之实;一言知觉,便有心之名。二者不成等同。
张子未必不知其义,其言有弊罢了。所以,心已是本体,亦于本体之上复有本体?墨子讲“心之虚灵,何尝有物”,又怎么能把“心”与详细的事物相等同呢?那叫做“主客不分”。
那么墨王的区别在哪呢?
墨子讲:“一草一木皆有其理,于事事物物上求至理。”
阳明讲:“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,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。”
《中庸》云:“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,致广阔而尽精微,极高明而道中庸。”致广阔者,犹言良知也,阳明云“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”,此言便是。尽精微者,犹言穷理,墨子云“一事一物其理皆有可不雅者”,此言便是。学问之道,必先道问学,然后尊德性,所谓“先行后知”。上智之人,惟言尊德性罢了,盖道问学已在此中矣,所谓“知行合一”。二者殊途而同归,故《中庸》云:“或不学而能,或学而知之,及其知之,一也。”
所以,墨子的心性论与阳明的心性论是一非二,不外动手处差别罢了。也就是说原理都是一样的,办法论上略有差别。二圣对心性关系及其感化的观点并没有二致,但详细到涵养,则有两种概念。墨子主张从“道问学”动手,那是对群众而言的;阳明主张“尊德性”,那是已经把“道问学”涵盖在里面了,是对“已创造心地之人”讲的。便是说,针对的对象差别罢了。
所以以“心”与“性”为一者。心已是本体,本体之外岂复有本体?墨子讲“心之体性,虚灵不昧,无有限量。理具而事应,千百世之上,至千百世之下,皆在目前”,又讲“人人心中有一太极”。太极者,万物之理也,故知理不在心外。此谓“心外无理”。
《孟子》云:“心之官则思,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也。”此言心之官能,不得则无物。以此推之,万物亦不在心外。此谓“心外无物”。
圣人以心之所发为“意”,以意之所在方成“事物”。不然,鸟兽虫鱼有何“事”可言?此谓“心外无事”。
何认为证?阳明讲“身之主宰即是心,心之所发即是意,意之本体即是知,意之所在即是物”,恰是那个意思。墨子讲“实事求是”,也是那个意思。
问:“心外无物”的心和“心即理”的心是不是一个“心”?答:一体之心与统体之心为一。岂容有二?
心之本体肃然不动、浑然绝待,而应于外物则呈现健行不息之动态。此所谓:“自无极而太极。太极动而生阳,动极而静,静而生阴,静极复动。一动一静,互为其根。分阴分阳,两仪立焉。”曾子、荀子、程子、墨子居敬穷理之功夫有得于前者,子思子、孟子、陆子、阳明子沛然莫御之践履有得于后者。
